五爱街里,那些拼命活给别人看的女人们
转载自人间thLivings
冯姐一直认为,自己拥有一张区别于五爱街其他买卖人的脸。所以,她见人就像介绍商品一样详细诉说自己的不同。最要命的是,她还喜欢告诉对方:这张脸我有,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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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虫》剧照
1
跟五爱街其他买卖人不同,这个档口的货竟比人先到。
那天,一个苹果核般干瘪的中年男人随意地将货堆满那个档口,然后就用一把黑色锁头锁住了门。直到下行,这间刚被接手的档口也没见有人来整理、挂货。左右商户无不称奇,都在猜这间档口的新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果不是不差钱,大概就是个“山炮”了:“不挂货明天卖个屁啊?不理货,明天卖货的时候能找得着吗?就这二百五的脑袋还来五爱干买卖?不是等着赔吗?”
次日凌晨2点多,五爱街开行了,人像水库里的鱼一样往里涌。可那间档口仍旧是铁将军把门,连个鬼影子都没一个。到了5点多,它的新主人终于闪亮登场——这女人四五十岁,长着一双三角眼,烫发,发质焦黄。身高1米6多点,梨形身材,微发福。穿着一件宽大的上衣,试图遮掩住自己突出的小腹。
只见她撅着屁股,奋力将档口的卷帘门朝上一掀,带着塑料外包装的货物立即掉出来几件。她一抬腿,将货往里踢了踢,背对着左邻右舍,叉着腰发出了来五爱街的第一声感慨:“靠,这么小,屁股大都转不开磨,能挣钱吗?”
等我们忙完,这间档口也旧貌换了新颜。货挂上了,里面的衣服码落得十分整齐。女人坐一堆货上休息,汗把她额前焦黄的卷发打湿了,她仰头朝喉咙里灌矿泉水,一条金灿灿的链子在她脖子上闪闪发光。
见周围有人看自己,女人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我新来的。姓冯,沈阳人,你是哪儿的啊?我有单位,买卖不好也不怕,有劳保,不行回家吃劳保。”
冯姐的自我介绍引来了大家的兴趣和羡慕,他们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打听更多的信息,包括:冯姐从前的工作单位、家庭状况、经济情况、现在一个月厂子还能给开多少工资……随后,大家都啧啧称叹:“有红本
(城市户口)就是好。”
没几天,冯姐是城里人儿、有工作单位、有劳保
这些事儿在五爱已经人尽皆知。左右档口还有人特地跑来问我:“你当年辞的那个公职,是不是跟冯姐一样是正式的,是不是也有劳保?你为什么不像冯姐那样也办个病退?那样一个人可以吃个双份……”
为了避免陷入毫无意义的争辩和猜测,我只是笑笑,说自己没有冯姐家的强大背景。显然,这个答案让众人,包括冯姐,都十分满意。
虽然大家把冯姐不差钱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但我心里却不信——不差钱谁会起五更爬半夜地上五爱街?五爱街有啥好玩的,春夏秋冬都像个闷热的大蒸笼,耳朵边上整天都是各档口老板和服务员的喊货声和叫骂声(这情有可原,卖货强度非常大,大家一个个都忙得激挠的,再加上天天睡不好,人就跟个火药桶似的,沾火就爆炸)。
工作环境恶劣,身体自然跟着受罪。有的档口卖中老年服装,服务员得盘头发穿样子才好看,可谁能天天上发廊?所以盘一回就往死里喷发胶,那头发一碰,比席梦思床上的弹簧弓子还硬,一按“嘣嘣”响,晚上睡觉头皮刺挠,手指头都伸不进去。
因为卖货得站着,时间一长,五爱街有很多人得了静脉曲张,小腿肚子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样从皮肤下面拱出来。脚气病也十分普遍,有人上行穿凉鞋,要在脚趾头中间塞卫生纸,因为那些破溃的伤口会持续不断地往外淌水……
所以这种地方,冯姐来做买卖不为赚钱只为玩儿?我不信,但也不愿戳破她。
每天下行,五爱街的业户们都会去银行存钱。可冯姐不去,她中午把账一拢,在点钞机上过一遍当天的营业所得,食指在计算器上“啪啪”一顿按,然后连数儿都不对,就把钱往包里一揣,再把小包往身后一甩,便直奔外头消费去了。
隔壁档口的周姐不时地感叹:“如果哪天能活到冯姐那样我就知足了。你看人家那命多好,不用死乞白赖地干,愿意动弹就干点,不愿意动弹就不干。家里老人肯定也都有劳保,不用她负担,看病还给报销。你看咱可好,都是农村出来的,啥也没有。家里的开销不说,老人能不管吗?挣俩钱分吧分吧没剩几个,谁敢像她那么造?瞅人家,再瞅瞅咱自个儿,人那才叫活一回人。”
周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冯姐像跟钱有仇似的,连日常买菜都不去露天市场,一定要去大超市,“她说超市的菜都是给切现成的,回家搁点油炒一下就完事儿,省得收拾——你说多败家?真是人比人得死。”
周姐说的都是实情,我们五爱街的这些人,谁没在大超市里遇见过冯姐?只要跟冯姐狭路相逢,她就会“噌”地一下蹿到你跟前,翻看购物车,随后大呼小叫:“你为什么不多买一点?”或者热心推荐她买过的某种进口水果:“你也买点回去尝尝。”不等你回答,冯姐就把自己购物车里的商品一样一样码放出来,像报菜名似的逐样报给你听。
等第二天上行,她会跟所有人说,自己昨天在超市碰着谁谁谁了,“你们看她会不会活,一天到晚就知道攒钱。我买一车(东西),她捏把挂面就走了”。当事人的脸涨得像一块大红布,但仍旧挡不住冯姐在那里说得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在她的笑声中,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商户,脸色越发难看,内心对她最纯粹的羡慕,也开始一点点地瓦解了。
但谁也不会把喜恶写在脸上,大家不动声色地跟冯姐划清界限,尽量维持表面的平静。
2
没几天,冯姐在行里就跟一个零买的顾客干仗了。她骂那人有眼无珠,没看出来她跟五爱街的那些没文化、没活路、没社会和家庭地位的“农村老倒子”及“南蛮子”不一样。她说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沈阳人,是有单位的,是可以吃劳保的,来五爱街干买卖是给五爱街脸了……
左邻右舍听闻这话,都不自觉地互相对觑,眼神里写满了厌恶。从此以后,每当冯姐不在档口里,左右几个档口的老板娘就会抱着肩膀,站在一处小声揶揄她:
“有个沈阳户口也值当这样?还说有劳保,也不知真的假的。我要是吃喝不愁,可不上这儿遭这份洋罪来,谁缺心眼儿似的天天在这儿吹牛?”
“见天逮着谁跟谁说有劳保,跟个‘山炮’似的。不行以后档口外边挂个条幅,写‘这家老板有劳保’。”
“就是,一口一个‘农村人’,往上数三代,谁家不是农村的?这把她给嘚瑟的。”
这种时候,总会有人捎上我,说我原先那单位比冯姐的强,也没见我那么嘚瑟。我不搭话茬,只觉得大家来五爱干买卖,不该老问出处,付出的是辛苦,挣的是钞票,人民币稳稳当当揣进口袋才最实在。再说了,我是从农村来的,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农村人咋了?谁有本事,钞票就往谁口袋里头钻,它可不看户口;“南蛮子”又咋了?每天下行,往老家大把大把汇钞票的都是南方人。
可冯姐不这么想,她认为,只有那些没能耐的人才会靠背井离乡受委屈、卖力气赚钱。行里有一个女老板,羊水破了还在坚持卖货。冯姐说她“祖上不知穷了多少代,穷疯了,想钱想疯了”,说完她还以为自己十分幽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惹得大家都很愤怒。
我们心里都清楚,那个女老板这么拼,不是穷疯了,只是没背景、没退路、遇事不敢任性。再说,离家在外讨生活的人哪个不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回老家让人高看一眼?有时候,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张脸嘛。
也许冯姐一直认为,自己拥有一张区别于五爱街其他买卖人的脸,所以见人就像介绍商品一样详细诉说自己的不同。最要命的是,她还喜欢告诉对方:这张脸我有,你没有。她似乎不知道,在这世上,把自己的优越和伤痛拿出来秀,同样惹人讨厌:前者仿佛拿一个金饭碗,去给没饭吃的人看;后者仿佛揣着一泡屎,走到哪里都想让人闻一闻。
冯姐不怕夸富引人算计,她更愿意看到别人因为“自己没有”面露懊丧,或者对她表达羡慕之情。她沉醉于对方那种纠结又痛苦、可望而又不可得的表情,似乎那能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些快乐。
我档口的服务员小娜是个农村姑娘,那时候一心想找个有沈阳户口的男人嫁了,从此告别“搂大地”的生活,“哪怕是在沈阳要饭,也不能回农村老家”。
我给她介绍过一些本地人,但对方一听小娜是外地农村的,都拒绝了。几次下来,我都感觉到被冒犯,但小娜却越挫越勇。当时,行里有些男服务员看上了小娜,但小娜却看不上他们,说他们再勤劳勇敢善良也没用,“没有沈阳市户口,嫁过去就是从屎窝挪到尿窝”。
一次,小娜来找我请假,说表姐要结婚,她要回趟老家。我答应以后,她又支支吾吾地管我借手机——那时手机还不普遍,为了业务方便,我有两部手机,一部爱立信,另外一部是花了多块钱新买的摩托罗拉V8,银灰色的机身带标,绿色的小指示灯不时闪烁一下,显得十分有档次。
“旧的那部就行,姐,如果你不用就借我用一天。如果你要是用,我看能从别人那儿借不?”
我转身拿出崭新的V8给小娜递了过去:“拿这个回去,万一我找你有啥事儿联系也方便,谁调货啥的或者哪个货号找不着了好给你打电话。”
小娜的目光像粘在了手机上,她郑重地双手接过,嘴上说“不敢用”,怕“坏了赔不起”,但行动上却没一丝想要还回来的样子。
我一挥手,故作大方:“一个破电话,等年底卖好了,姐给你也配一部。”
小娜欢呼雀跃,冯姐刚好看到了,凑过来问啥情况。我没说,但冯姐还是猜到了,她一撇嘴,直说小娜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回去装大老板吗?大老板是谁都能当的吗?”
小娜自然不高兴,可碍于我的面子,又不能回嘴。我笑着怼冯姐:“你这样的都叫老板,她咋不能?”
第二天,我掐着点给小娜打了几个电话。问她货在哪儿、哪个款多少钱、补货应该补哪款,还让她亲自给广州的厂家打电话沟通,营造出一副没有她我的档口就玩不转的样子。
第三天,小娜回来后眉开眼笑:“姐你咋那么会整景呢?”
她说大姑见她回去穿得好,一个劲儿地问她在沈阳干啥。她说自己在五爱卖货,大姑不信,说用不着骗她,又历数村里这家小丫头出去实际上是去坐台了、那家小丫头出去是在酒店当服务员,好像小娜不卖身都对不起她这个亲姑似的。
“真不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到底是想看我好,还是想看我笑话?亲人都这德性,那外人就更不用说了,幸亏你给我打那么老些电话。我接电话时,我大姑栽了个耳朵听,这才相信我在档口里说了算。”
小娜美滋滋地说着,我也觉得这事儿自个儿干得漂亮,给自家服务员挣足了面子不说,自己也得实惠——小服务员们原先在家里大多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