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在赣江边上,赣江的堤下就是小镇的公园。赣江堤坝厚厚的土壁,坝脚下几米处是钢筋水泥加固,堤坝上面水泥硬化成了一条公路,车辆不时在上面行驶。这是按百年一遇标准建设的。现在有专家质疑这种做法,认为过分硬化本身是对自然的破坏,于防洪没好处。反正现在专家也多,观点也多,听听而已。她很久没像这次一样安静地住在小镇,更很少来到赣江堤上这样闲情逸致地欣赏浩瀚的江水和穿行其中的船舶,她第一次为如此壮阔和美丽的赣江就在她家门口而兴奋。
家,其实是娘家。在娘家那个“嫁出去的女,如泼出去的水”的观念里,她是客人。
她十六岁离开这个小镇,已经四十二年了。岁月是把篆刻刀,它能把赣江篆刻成壮阔和美丽,也能把她篆刻成练达而苍桑;但无论怎样的变化,岁月冲不掉记忆。正如一位著名心理学家所说,无论你多老,总有一个小孩驻留在你的心里。那个小孩,是你的童年、少年。她确实感觉有这个小孩一直驻在心里,那个小孩便是十六岁前的她。
那是个经常饿肚子的小孩。常常早晨她匆匆吃一碗粥上学,上午下课后她是又累又饿回到家,本想中午好好吃个饱饭,可家里总会有几个客人,母亲尽其所有让客人吃饱吃好。她希望母亲先炒一个菜让她早点吃饭去学校,可母亲会要求她:“你帮着洗菜切菜,做好了菜让客人先吃,这样才礼貌。”她无话可说,母亲总是有道理的。她忍着饿,把母亲买来的肉、鱼和蔬菜一一洗好。母亲在厨房和客厅来回转,时不时为客人续茶、和客人聊几句,生怕冷落了客人。等到饭菜做好了客人吃饱了,她去吃饭时菜没有饭也没有,她只好饿着肚子生着闷气去上学。那是个定量供应的年代,她家那点商品粮,经得起客人来吃几餐?而母亲又是个宁饿自己和孩子也不亏待亲戚的。她有时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母亲亲生的,为什么就一点不心疼女儿?
那是个高考前每晚都在洗塑料的小孩。高考那年的初夏,母亲每天晚上总要带着她去凉鞋厂清洗旧塑料凉鞋,每洗十斤可赚到一毛钱。凉鞋厂正值夏季生产和销售旺季,车间隆隆的机器声音、弥漫的灰尘和刺鼻的酸味,这些没有让她畏惧,但每天晚上不能复习功课,不能好好睡觉,却让她十分担心。毕竟很快就要高考了,难道母亲就不指望她考上吗?多少次她和母亲讲不去洗,母亲总是又哄又求她去,常常她是边洗鞋边打瞌睡。她后来常感叹:那年她能考上,真是奇迹了!
那是个读高二时敢顶撞校长的女孩。刚刚进入高二,学校组织了一次分班考试,按成绩编班。公布编班名单时,她发现自己编在成绩中等的班,而有几个成绩不如她的同学却编在成绩好的班,为此她不服。她去找班主任老师,她还去找校长,校长认为她无理取闹,批评她,她却当面顶撞校长,骂校长,被很多老师、学生围观。她常想,假如那年她编在成绩好的班级,也许她就会去报考大学而不是中专。
那是个对长辈不经意的做法十分敏感的孩子。她一直记得有一年暑假,她和弟弟在外公家做客,正碰上大姨夫也来了。大姨夫紧盯着她和弟弟,似乎才认识一样。盯了许久后,就跟她外公说:“这两个孩子面黄肌瘦,像是得了肝炎,还是小心点”。于是,他起身走向厨房烧来一桶开水,对他们坐过的凳子、椅子和桌子全部擦洗。那时她已经十多岁了,她感到很屈辱,当即带弟弟回家。
作为一个三岁就没父亲的她,孩子时代装下了多少不公和不幸,只有她自己能清楚和体会………
年高考,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她在完全没准备中完成了高考,也没准备能考上。高考结束后,她全身心投入洗旧凉鞋的队伍,夜以继日地洗,她的洗鞋水平已经在这个队伍里崭露头角,她的能写能算也让这些妇女们大为佩服。她一点不管自己高考成绩,但当高考成绩落地时,她惊喜得眼镜都掉在地上,她的成绩已经达到了中专录取线,她顺利考上了。这是幸运神第一次降临到她的家里。那年她十六岁还差三个月,她身材高挑、单薄瘦弱、长发泛黄、五官精致,是一只正待高飞的凤凰。
一个多月后,她离别了小镇。有人对故乡总有一种情愫,故乡就是一种记忆,而这种记忆更多是小时候。她确实有这种记忆,但这种记忆却带不来她对故乡的感情和留恋。自从年读中专去了以后,她在多个城市生活过,宜春、分宜、丰城、新余,这些城市距小镇都不远,但她却很少再在小镇住。即使回来看望母亲,也是来去匆匆。她刻意在情感和行动上疏远小镇。
母亲已经八十六岁了。今年清明节前一天,腰椎间突然疼痛,在医院检查是腰椎间突出。这是老人的常病,八十六岁的人,要恢复到原来状态显然是不太可能,但母亲总希望有奇迹出现,希望能像过去那样独立生活在小镇。母亲每次生病似乎总能找到她的空档,十年前一个小手术,是她在身边护理;四年前突发小脑梗,她当即赶来照顾了几周;这次生病又正好她没去东北照顾孙女孙子,发病时过来照顾了二十多天,直到她自己脚受伤才回家。这个月老公退休了,又把母亲接到小镇上来照顾一段时间。
小镇是有历史的,从它的名字拖船埠可追溯到它的从前。在农耕社会,水路是便捷而又低成本的交通形式,拖船埠因赣江水运而设码头,因码头而有商埠,因商埠而成集镇,这是符合经济社会发展规律的,但是不是形成过商业重镇,文献没记载。在她的记忆里,小镇是当年的人民公社所在地,一条国道从集镇穿过,在国道到赣江边有两条小街,小街上有商店、饭店、有食品供应店、理发店;有居民房子,房子也不古老,都是砖木结构;有一个菜市场,每两天开放一次,叫“当街”;还有几个社办企业,如农机厂、综合厂。小镇南面有条浙赣铁路,过国道往铁路方向去的中间有一个粮管所,占地不少,建了多个仓库,每到夏秋,周边生产队会组织农民主动来交公粮。还有轧花厂,就是轧棉花的。再就是火车站,客车、货车隆隆声,气笛长鸣声,让小镇充满活力。四十年后的今天,小镇似乎由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变成了时尚风韵的少妇了。沿国道两边,小楼林立、商埠云集,车水马龙,已经具有一个小城镇的格局。
她就这样静静地在小镇陪着母亲。母亲风烛残年、行动不便,听力也差了许多。但脑子依然好用,记忆也不错。母亲每天早晨四点多钟起床,做她的佛事。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的母亲却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这与小镇的氛围有关,敬天地、敬父母、敬菩萨,是这个地方的历史文化。母亲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定这个信仰,实在是难能可贵。她不认为这与共产党员的身份有何冲突?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冲突?佛教主张做善事做好人与共产党的为人民服务宗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吗?母亲起床后她也醒来,她要用眼睛去